河彦

脑子里进一些水

蒙红  怦然心动的时之虫



*小蒙从小就喜欢梅梅的故事,时之虫的青春大失败物语

赶在这大好的日子丢上来







       神国的一日白昼向外溢出青春的光彩。阿蒙的记忆里仍然有清晰的一块,是由一片铠甲构成的。在他还小的时候,他曾用两只手捧着那圆圆的单片眼镜,并不知道它该如何使用。他不说话,不哭也不笑,手里捧着单片眼镜走在巨大的投下阴凉的宫殿。直到他在长廊遇见第一个人,一名侍从,他把手按到那个人身上。那名侍从转过头来,戴上了单片眼镜。神子触摸了一路遇到的每个人,就像拥有一双能够点石成金的手,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戴上单片眼镜。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幼小的时之虫摸到了那片冰凉的铁甲。他向上看去,仰起了头。

       他失败了,阿蒙失败了,他没能成功将这个红头发的天使转变。天使卡住他的肋下将他一把提起来,冲他做了个鬼脸。那是小神子生平第一次大哭。日后他要将这个糟糕的片段从红天使脑海中取走。这段记忆埋的很深,为此阿蒙不得不深度寄生他。看着所有的表情一点一点从那张脸上消失,和他艳丽发紫的嘴,阿蒙心上有如一口钟在发出空洞的回响。

       梅迪奇对他说,“你过来,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他想梅迪奇还能有什么秘密,梅迪奇现在对他来说就像一本书,摊开来任他随意地翻阅。但是他还是凑了过去,他还是很想听听梅迪奇说话。

       “傻子,”梅迪奇笑着问,“你该不会以为我从前关照你,只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孩子吧?”

       阿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那你就猜对了,还真是这样,”梅迪奇说,啐他一脸血。

       他想不通,常言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梅迪奇是怎么回事?他的手指在濒死者脖颈上掐出了两枚指痕。梅迪奇永不停止嘲笑人。类似的事好像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他想起梅迪奇在光辉纪元里播撒的欢声笑语,想起他自己坐在高高的栏杆上,怀里抱着一本从亚当那偷来的书,用视线追逐一只花环。

       花环飘过一段围篱,红天使从那后面走出来,身边跟着几名穿白衣服的女孩。阿蒙为了朝那边再看一眼,从栏杆上掉了下去。他的身高还处在没有栏杆高的阶段。

       梅迪奇站在那里哈哈大笑。他说,“给你,你是想要这个吗?”他把头上的花环摘下来,隔空向神子抛过来,那只花环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阿蒙生气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之虫迎着漫天撒下来的花雨,头脑里反复地想着:我不想要它,我不想要这些,他明明就知道。梅迪奇是故意的。在令他打喷嚏的香气里,阿蒙的身形倏忽拔高了几寸。

       后来阿蒙的外表从男孩蜕变成少年的样子,坐在栏杆上终于能和梅迪奇达成平视。神子搜寻过不少捉弄、威胁梅迪奇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在神前会议上让梅迪奇出丑。但有一次他钻进天花板的缝隙里,偷听父亲与天使之王们的交谈,却听到他的父亲对战争天使说:我感到很欣慰,阿蒙很喜欢你。这让阿蒙更加不满。父亲怎么会说“喜欢”,他分明就很“讨厌”梅迪奇。

       那天他照例坐在常坐的栏杆上,假装在读一本书。等到最可恶的梅迪奇和两三个同僚从宫殿里走出来,经过这附近的时候,阿蒙便合上书在栏杆上坐直了。他悠闲地坐在那里来回晃着双腿,满有底气地向对方发起挑衅。

       “梅迪奇,我迟早会让我父亲把你从神前会议的成员里踢出去。”

       红天使停下脚步,乐了。“你再说一遍?”

       这句话的话音刚落,阿蒙已经从栏杆上翻了下去。梅迪奇两步冲到阳台边,手扒着护栏朝下望。下方的灌木丛摇动着、转眼从树木底下飞出一大群鸟。一大群乌鸦瞬间冲上了天空,在宫殿上方形成了黑色的一片。它们迅速地越过此间飞向更高处。

       梅迪奇站在迎风的露台上,把手卷成筒状放在嘴边。

       梅迪奇喊:“小—乌—鸦——”

       阿蒙飞在半空中扭过头,看到梅迪奇还留在原处。他越飞越远,飞的越来越高,回头看时能看到的梅迪奇就变得越来越小,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在他的视野里只余下那一头灿烂的红发。那头长长的红发被风吹的像一面旗帜那样朝他身后飘扬,多么让人印象深刻。乌鸦却在心里想,傻子,我怎么会掉下去呢?永远不会。梅迪奇要是会担心这个就太愚蠢了。

       事实上,连阿蒙他自己都没能清楚掌握的事情正在发生。那时他经常期待着有朝一日,梅迪奇能主动前来讨好他。但是梅迪奇不来。梅迪奇既不害怕他,也不肯来讨好,即使他把造物主搬出来充作威胁也没用。梅迪奇好像认定了造物主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把他开除,阿蒙对此同样清楚。不论他怎么说,父亲都不大可能弃用这么好用的梅迪奇。阿蒙的全部希冀和幻想都落空了。他看得出来别指望梅迪奇会在半夜找他,来敲他的门,爬上他的床。当阿蒙再次看到那些陪伴在梅迪奇身边的穿白纱裙的女孩,他只想扒掉女孩身上的那一袭白纱裙,然后将它套在梅迪奇身上。

       神之子重复地幻想那个画面。凭梅迪奇的身材,那样的胸肌和腰腹绝对能把那些精巧的花边和细致的布料撑个粉碎,会把束身的硬骨撑到纷纷断裂,如同喷涌的瀑布与浪花一般从衣料底下支出来。正如同天使们唱诵荣耀归于主,阿蒙想让梅迪奇归于他,哪怕只有一次。渐渐长大的时天使在太阳永垂不朽的光阴中走过。那些日子里,他还没有失去很多,想要的似乎也很少。

       他质问道:“你难道不是父亲的手下,父亲的手下难道不该听我的?”

       梅迪奇则反问,“难道你等于你父亲?”

       阿蒙无言地走开,他去找造物主。在那潮湿温暖的夏天的夜晚,他像条影子似的溜进了神的宫殿,无声无息,脸上表现出难能可贵的乖巧。他仍像个孩子一般靠过去,坐在父亲的膝上。他的父亲松开翻阅纸张的手,轻轻托住他。阿蒙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曾经坐在父亲的臂弯里。父亲抱着他,他伸手去够一棵树上结的最大最红的那颗果实。时天使露出一个堪称天真无邪的笑容。

       把梅迪奇借给我,他向父亲央求,只要一个晚上。他的黑眼珠里闪现出一丝狡猾的光,同时又相信父亲会理解他的,毕竟父亲认为他喜欢梅迪奇。喜欢这个词对于他而言,那个他从出生到成长的经历都不算很丰富,也不算很长久,始终都等同于终将厌倦。

       只要一个晚上,他相信他就会感到厌倦。时之虫从不厌倦的游戏只有一个,就是不断地扩大自身。这游戏将越来越多的人纳入其中,他便从中获取更多样的视角。总有一天世界及其上诸多奥秘都将摊平如一张白纸,不再是个谜。可是他从来都不想让梅迪奇成为他的一个自我。虽然这大概意味着,他注定永远别想读到梅迪奇对他持有的看法了。梅迪奇眼里的他是个什么鬼样,梅迪奇也“讨厌”或者“喜欢”他吗?他真的很好奇。但只要一想到梅迪奇成为他自己后事情将变得索然无味,他就不再想这么做。因为索然无味的事他从来都不会去做。

       梅迪奇来了。他抱起双臂斜倚在门廊,阿蒙微笑着向他招招手让他过来,故意学他父亲的样子。梅迪奇松开手臂走近他。梅迪奇说,知道吗,你要学的还有很多,还是得我来教你。他捏了捏阿蒙的尖下巴,他们滚在床上。他显然能认清阿蒙的诡计,他只是不戳破,留给小神子得意去好了。阿蒙望着他那酡红的脸,汗湿的脸,感到有种不可言、不可说的魔力蔓延在那张脸上,被战火涂抹过又被情欲涂抹。天生的时之虫便也像着了魔般地,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说道,真好,梅迪奇,你就来做我的成年礼物吧……

       然而梅迪奇却问他,“你知道什么是成年?”

       到底什么才算是一个神话生物的成年,这个问题把阿蒙问住了。他从来没思考过这问题,到底该如何来定义神话生物的成年呢?阿蒙的确不知道,他的学习大多来源于模仿,从人类的行为、其他天使们的行为中,好比从花开的过程中察觉季节的变换。他答不上来,并为此加倍痛恨梅迪奇。当天晚上阿蒙一连抽了梅迪奇几十个耳光,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然后他吻了吻梅迪奇渗出血的嘴角,把自己整个蜷进梅迪奇怀里。

       “这就是,”时天使的声音里藏着报复般的快意,“这就是我的成年。”

       梅迪奇没挣扎,没有推开他。

       “小乌鸦,你只是个小乌鸦啊,”有人在叹气。

       阿蒙挥起手打了他一下。当时他就想到了,如果他能将梅迪奇作为一件礼物收下,那他自然也能够在未来将他当作一件礼物送出去。送出去的礼物才能宣示出他的所有权。活人能掌管死人的归属。可惜他在死荫的国度没有权柄。假如他能真正拨动时光的指针,说不准他也会在最后一刻让梅迪奇从死地里跳出来。时光倒流,他们重新再活。

       那夜过去以后,阿蒙再也没能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上感觉到变化。既没有进展也没有突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没发生。阿蒙开始离开神国到各地去游历,到人类中去见识更多的事。有一日,他回到神国宫殿他居住的房间。从他坐的窗边向外望去,刚好能看到梅迪奇盖着外袍在一张躺椅上小憩。阿蒙托着腮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一个不吵不闹的梅迪奇。片刻后他决定走出去。

       他来到红天使横卧的躺椅边坐下,金子般的阳光打着旋照耀那张脸,好一副意气风发的容貌。时天使探出的手在梅迪奇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他轻轻挪开梅迪奇的头,将那颗头放到自己腿上。

       梅迪奇随之侧过身。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嘴里含糊地说,“阿蒙,别来烦我。”

       “你怎么知道是我?”阿蒙带着笑意问,“你怎么知道不是别人?”

       “哈,你的大腿骨在硌我的头,”梅迪奇不客气地道。

       他掀开眼皮白了阿蒙一眼,想把头往旁边挪开。但是阿蒙死死地按着他不让他动。说句实话,他倒是更想换成自己枕在梅迪奇腿上。可恨的梅迪奇偏不跟他这个机会。

       “怎么,没人陪你玩了,”梅迪奇索性坐了起来,跟他并肩坐着,一边拿手指戳他的肩,“这么可怜啊,小乌鸦,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你不能跟你自己去玩吗?你不是向来挺有这个本事的?”

       阿蒙早已经学会了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这技巧此时运用的十分熟练。他笑着摇了摇头,真想说,你这样不行。表面上光鲜亮丽招人爱,私底下忒招人恨了。不愧是猎人途径的天使之王。

       “你不对劲,”红天使随手摘走他的尖顶软帽,用来给自己扇风,有一下没一下地,“难道是在外面被人给欺负了?”他刻意摆出苦思冥想的姿态,手肘搭上阿蒙的肩。看到一个认真思考的梅迪奇,阿蒙只觉得好笑。

       “也就只有你会这么说。”

       阿蒙转过脸,几乎同梅迪奇鼻尖相对,两下就快要撞到一处。梅迪奇的视线不带有丝毫顾忌,没有一丝回避的意图,那般坦然大方地同他对视。阿蒙琢磨他应该像在别处见到过的那样,抓住梅迪奇的脸吻下去。但他记起了这一招岂不正是他从梅迪奇那里学来的?年轻的神子至此没了动作,就在一时间想不好该怎样做。天使们躲在各处角落悄然察探着他们。他猜测父亲或许也在默默注视他们。所以阿蒙最终选择什么都不做,他别过头抚平衣摆,起身离开,并准备好为此承接一切嘲讽。

       但是没有,那种话他一句都没听见。在他背后梅迪奇没有说话。阿蒙只听得到阳光晒热的地砖上一串清晰的脚步声。那就是只属于他自己的足音。他只能听见那些声音清晰地穿过大殿,消融到外界嘈杂的背景里去。只有在他临走的时候,阿蒙方才真切地遗憾,他竟没有再摸一把梅迪奇的红发。

       时天使按了下卡在眼窝里的单片眼镜,确信这样的机会总会再有。他还会把这样的机会递到自己手边。此后阿蒙在世上行走多年,终究再没有回来站在神国的阳光底下。他在漫长的岁月中到过许多地方,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灵魂。他在广袤的旷野行走,红月窥视当中大地如末日来临前一般死寂;路过的海岸边群聚着成群的风暴,如倾斜的竖琴般等待奏响。大海像块古老的骨头被染成绿色。循着记忆中的踪迹,阿蒙在那个水草丰美的地方找到了梅迪奇。

       梅迪奇躺在草地上睡的很沉。繁花环绕着他在无怨无悔地绽放。河道静悄悄地弯过他的头顶。阿蒙想起来人类的传说,记载着由四条大河环绕的乐园。他一直沿着时光这条河旅行,过去的时光好似化作一道洪流将梅迪奇送到他面前。他轻巧地走到梅迪奇身边坐下,伸出手摸着记忆中那头漂亮的红发,真是漂亮的红发。一只蝴蝶飞了过来,恰好落在梅迪奇额头的那枚红色旌旗上。阿蒙凝神看着这一幕。时天使欣赏了片刻,忽然将它抓进手里。他短暂地感受了几秒虚拢的指缝间翅膀的轻柔扇动,便合紧了手掌。细碎的鳞粉从他手心中漏下来。阿蒙把那些粉末全撒在了梅迪奇脸上。梅迪奇被他弄醒了,睁开眼睛,慢慢从草丛中坐起来。

       “小乌鸦?”起初,梅迪奇好像是沉浸在睡梦中太久,而显得有些迷茫。随后才像认出来他是谁,仔细地打量他,缓缓说道,“阿蒙,这真的是你吗?”他说着半奚落似的笑了笑,“这想必是幻觉中的你。你怎么会这副样子来见我?你的唯一性呢?”

       阿蒙抬起一只手。他最先将他的手轻轻地盖到梅迪奇嘴上,然后又把手移到眼睛的位置,盖住那双眼睛。最后他才用双手捧住那张脸,用手挡住那深到腐烂见骨的伤口。刚好在那时,时之虫沉闷的胸腔里怦然之间跳动了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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