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彦

脑子里进一些水

【克左中元冷cp24H/11H】传闻中的太阳神



*cp:克莱恩X造/亚造,字数:1.2W

*这个基本上写成解密考古的故事了,大体上是英国AU+魔改的地方神话,历史学者普通人克&非普通人造,包括神父亚造镜花水月太阳神造,7k字后会有儿砸出来串场&解说,狗血也有,酌情观看







       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有一股灰烬与松木的味道。他能联想到蜡烛,马上就要烧光到底,还有一些行将剥落的彩色漆皮。衣料上熏染的焚香气息引发出一种清洁感。那衣料隐隐地近在咫尺。礼拜日的集会已经结束了,为做礼拜穿上的正装拘束地绷紧在他身上。

  “你想对我说什么?”他听到了问句。    

  克莱恩交扣住十指,目光下垂,却什么都看不清楚。隔着手套,他感到手心正向外沁出薄汗,心在怦怦乱跳。

  “孩子,你想对我说什么?”那声音向他继续发问。

  他置身于告解室内,无需直面他此刻的倾听者。然而这并没有帮助他找回平静,或者说找回心灵的平衡

  “我不知道。”他说完,继续坐在昏暗之中,任凭思维发散。“也许只是有一两件事想向您请教……为了这些事,我曾一度质疑过生活和现实……”这种质疑没有停止甚至还在持续。他很想要追问,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的意外,和一切的偶然,难道都应该被人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吗?

  “是什么样的事?”声音在回荡。

  “与我参与的一次彻头彻尾的考古事故有关……”彻头彻尾的灾难,克莱恩想,他不由自主地改换了说法。那根本就不是考古事故,完全是他个人的疯狂冒险。

  距博物馆的空棺椁事件已过去快三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他每天坚持花上几个便士买一份泰晤士报,胆战心惊地把上面的新闻从头到尾看一遍。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人们的下午茶时光依旧安宁。这天早上他在买报纸时掏零钱,一枚六便士硬币蹦出了他的钱包,骨碌碌地滚过整条路。克莱恩眼睁睁地盯着它,看它飞快地落进了通往下水道的阴沟里。

  他没有去追,脚下连一步都没有迈动。硬币从眼前消失的一瞬,他清楚地体会到了紧追不放的无力感。没办法形容的空洞裹住了他,推着他走进教堂。原本他自认为与无神论者更接近,从不会向宗教寻求慰藉。那件事故在博物馆里发生时,在场的人中只有他才知道具体的真相。在那之后,他毅然辞去了伦敦大学的助教职位,搬离了主城区,选择住到荒僻郊外的一个镇子上。他可以在这里结识新邻居,靠担任家庭教师来谋生。

       克莱恩从没想过在这个礼拜日的早上,他会在如此浓郁的不真实感中坐在这里。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镇上这座小教堂,当他坐在人群中环顾左右时就好像在做梦。从讲道者走上台前的那一刻起,梦境就开始了。神父拥有一双纯净无暇的圣职者的眼睛。他讲到东方三圣者,还有他们带来的礼物。黄金,没药和乳香。

       他梦游般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向他。从教堂敞开的玻璃窗户外,从英格兰郊外的田野上,一阵沙漠里的热风朝他吹来。亚当站在背后透光的巨大十字架前方。不可思议的是,最初的一眼并没能唤醒他的意识。但他在沉浸中看的越久,就越察觉到这种相似,只要把那须发的样式稍加替换,譬如,把金色的短发留长。

       “人们会忘记你的过失,”安定的嗓音在他耳畔沉缓地流淌,“人们会记住你留下的有价值的东西。”一双手从格栅中穿过来,将一枚同玫瑰念珠穿在一起的银十字架递到他眼前。他很明白,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是去吻它,吻一下它。

       虚幻的海洋涨上来,轻盈地吞没他,让他沉入蔚蓝深海盈满腐殖质的内部。在那里,他得以重新窥探幻梦境中见过的一个人,一位神,一段又一段不朽的影像。倘若要追溯事件的源头,就要将时间再向前推,回到他成功留校任职的第一年。那一年,他所在的近东古代史研究组,有一批前往尼罗河三角洲地区考察的学者顺利返回,回来时他们分送了一些纪念品当作小礼物。

       克莱恩收到了一枚生命之符。他不迷信,又不是安立甘宗的虔信者,向来对这一类物件没什么忌讳,顺手就被他缠到了手腕上。吃过午饭后他回到教师公寓。对于一路上不停在下的雪,他长久地记忆犹新。那个世纪末的冬天格外冷,人们即将迎来第二个一千年。再过上一个月,宣告新世纪的钟声将会穿过伦敦城,回荡在泰晤士河上空。

       大学的校园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雪天气清空了。时间刚过正午,天色却暗的发黑。他躺到了床上准备午休,再睁开眼时却看到了黑暗的大海。它是无限的水域,如此的空旷幽深,却完全不流动,像个怪异的隐喻铺向无穷远。那是一个不能被叫做世界的世界。那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使他油然生出来刻骨的孤寂。克莱恩在搜寻水面时发现了那个人。他是黑发,或者是金发,沉没在静止的水里。他想要朝他跑过去,把他从水里拽出来。那个人却在水里睁开了眼睛,凝滞的水域随着他的苏醒开始流动,

       “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于神,”同一个声音念道。

       “在地上平安归与他所喜悦的人。”克莱恩低头应答。银十字在一室幽微中独自明亮着,他应该去吻它。可是他却鬼使神差地抓住了那只手。你是谁,他无声默问,你为什么在这里?这句话他在幻梦境中问过不下一百遍,没有人回答他。他与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交谈,没有说上过一句话。

       幻梦境向他展现的是世之初生的景象。这点不难辨认。不久后克莱恩坐在书桌前出神时,看到了全新的一幕。在这一幕中,他再次认出那个发梢金黄、发顶乌黑的人。这一次他坐在众人围绕当中,一轮发光的球体落在他膝上,被他抱在怀里。它是那么明亮,搂着它就好像搂住的是太阳。克莱恩一直猜测那就是太阳,后来才发现猜错了。太阳只是画在纸上的一个完美圆形。他很好奇地围着画面中的人物游走,画面就像立体投影一样变幻。

       他是光,被围坐在中心的人说,是我的一部分。那天克莱恩从桌子上爬起来,搭了一辆电车到另外一所大学找他被迫读神学的学弟。埃姆林·怀特有个极负责任的导师,经常叫他打扫卫生。有钱人才读这种专业,克莱恩总是说,虽然说服不了对方。他简单地同乌特拉夫斯基教授谈了一会儿。这位教授哪里都没问题,就是在信仰上显得可疑。他不单不信奉国教,据说还同埃及当地的科普特教会有所联系。

       海洋完美地还原了地方神话里的记载。但是,乌特拉夫斯基教授告诉他,无论是从哪里得到的这样一个神灵形象,坦白来讲,都不太可能是出自于当地人的想象力。怀特子爵抱着玩偶不满地说,你找错了专业人士,神学和神话学不是一码事,是两码事。克莱恩对地方性民俗故事还是有所耳闻的。人们在神话里记载,第一位神走出自原始瀛水努恩,就是传说中的太阳神。

       他在告解室里没有吻那枚象征赎罪的十字。克莱恩握住神父先生的手,在那手背上吻了一下。他们走出来停在祭台前,克莱恩感觉脸颊在发烫,便装作被一尊圣母像吸引了注意。亚当先生仍陪着他,没有半点责怪他的意思。

       “假如您有什么事情需要倾诉,您可以再过来找我,“金头发的神父注视着他,”我拿到的学位里包括心理学。“

        克莱恩逐渐找回了些镇定,不再那么紧张。他看到教堂里摆放的募捐箱,想到刚才的冲动和草率,为化解尴尬便从口袋里掏出一英镑,匆匆把钱塞了进去。

       亚当看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如果你是为了这个,“他抬一下手,笑了笑,”我想,应该不值这么多钱。“

       尴尬的感受顷刻翻上了一倍。“不不,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他矢口否认,连声道歉,抓起帽子扣到脑袋上。“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接着他听到神父温和的声音说,”我不介意让您再捐一次款。“

       回到公寓的克莱恩揣着他的秘密在屋子里关了几天。期间他查阅了大量文献。拧开桌上的台灯,他单手支在书桌上眺望窗外,不时能见到学生抱着书,三两人搭伴在行走。他们的黑伞被雪打湿了,沉默地笼罩在头顶。在他右手边摆着几页没写完的论文,面前的书桌堆满成摞的书和笔记。新的影像陆续找上他,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就连对阿兹克·艾格斯教授,他自己的导师都没说过。只要他摘掉手腕上那枚奇异的挂坠,所有那些故事就都将与他无关。但是好奇心在驱使他看下去,克莱恩选择从心。

       在下一幕里,他见到了一座多柱式大厅。各式各样的人散坐在庭院里。他们交谈、说笑,传递手中的果篮,戴着他曾在菲莱岛壁画拓本中看过的夸张头冠。可是单从面貌上看,他们绝不可能是那地区的古代人会崇拜的神灵。这次的幻梦境中,太阳神仅作为在层叠光辉下的一道人影出现。但是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声音说,我们既引导人类的信仰,又按照人类的信仰调整自我。那个声音对他来说简直震耳欲聋,如同雷霆滚过厚重云层。等到再下一幕,克莱恩看到他走出了光晕。他佩戴着极高的真理之羽和太阳圆盘,而他本人也极高。这样的装饰不仅未显得比例失调,反倒显得他更加高,几乎高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在神庙或墓葬壁画中,神明总是比凡人更高大。

       神的臂弯里托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小孩看上去很乖巧,不哭不闹,眼神专注地盯着他。他带孩子走出宫殿,离开那座大厅。克莱恩仿佛就走在他们身边。视野到了殿外变的开阔。他们来到了露台上,一同眺望远处的风景。克莱恩也随之投出了视线。这个地方的光线太过明亮,入目的色彩都像快化开了似的。他看到的是,一系列岛屿散布在水网交织的平原上,平原上生长着大片芦苇。他返回学校去找送那件纪念品给他的教员,想要询问挂坠的出处。这对于解释他的一个灵感至关重要。

       那枚来自亚历山大港的生命之符就躺在他的衬衣口袋里。克莱恩没有拒绝做客的诱惑,在这一天抽出空闲参观了亚当先生的书架。自那次他慌张地离开教堂后,克莱恩正式成为了天国子民,在下一个礼拜日准时地出现,并在那之后的每一个礼拜日都保持了风雨无阻。他通常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每次都会留下来和神父聊上几句。克莱恩逐渐发现作为一介神职人员,亚当的知识量十分惊人。熟悉起来之后,他不可避免地踏上了去神父家喝茶的路。

       克莱恩从那成排的厚书中随机抽出了一本,看了一眼。

       “呃,《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他把书放回去,又从另外一排抽了一本。

         ”《人体解剖学》?啊这……“

       他赶快把书给塞了回去,对于神父的业余消遣毫无头绪。茶很好喝,上品的锡兰红茶。克莱恩暴殄天物一般往杯子里加了好几块方糖。亚当拿来了牛奶,问他要不要加几勺。不得不说,和亚当日常相处是很舒适的,就像如果他要看书,对方会保持耐心和安静,同时自己做点其他的事,绝对不会打扰到他。也许是比我年纪大一点的缘故吧,克莱恩想,总是能够充分兼顾身边人的感受。他在看过神父先生的书架后难免好奇这人都拿过多少个学位,听到数字五的时候还是大受震撼。话题回到学术上,克莱恩想了想,陆续地讲了一些昔年跟老师一同参加实地勘探、现场挖掘的旧事。读书的时候他就走过了不少地方。

       “您听说过鲸鱼谷吗?”他在闲坐中岔开了一个话头。

       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里,亚当坐在庭院的树荫下写布道词。克莱恩望见阳光在他的金发上镀了一个光圈。这个侧影很熟悉,熟悉到让人眼眶里有点热。他想念一副画面。那里立着一棵高大的鳄梨树,太阳神站在阴凉里。他摊开双手,手心里卧着一只白鸟。白鸟扑扑翅膀飞走了,他留在原地坐下涂写一块石板,就是亚当此刻的坐姿。克莱恩依旧记得后续的内容。白鸟飞走以后,没过多久,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跑了回来。

       男孩扑到他腿上,钻进了他的衣摆。他放下石板把男孩抱出来,放在膝盖上。父亲,那孩子喊道,他伸手去够太阳神头上的装饰,太阳神就把它们取下来放进他手里。克莱恩打量这孩子,他眼珠乌黑,右手攥着一块圆水晶。男孩把水晶片举起来,好似在隔着它和克莱恩对视。水晶把他单只眼睛放的好大,克莱恩被逗笑了。他觉得这孩子真可爱,简直想上手去捏捏他的小脸。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和喜欢的人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这种事。生活忽然就在他眼里翻转了一个侧面。

       但那时候他的学术事业才刚起步,前途无量,结婚这件事远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甚至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妹妹,但愿能有个侄子,如果是侄女就更好。小孩趴到神的肩膀上问,世界诞生前父亲在哪?树荫下他父亲一只手搂着他,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他显得极温和,极富有耐心,正是克莱恩平时喜欢打交道的类型。他对这对父子很感兴趣,他们是神却像人一样相处。我也希望我有答案,神对孩子说,但我只能告诉你一点我能追溯的最早的感受,那就是冷。最初的感觉只有冷,冷的感觉持续了很久。但是水里很温暖,我感觉到我在水里,被水包裹着,那时我就醒了。男孩不再出声,克莱恩不知道他有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

       为什么他不能真正走入幻梦境,让他有机会同神去谈一谈呢?他也想问,这个世界出现前会不会还曾有过另一个世界。挂坠在他手腕上新的发亮。他问过的那教员说,售卖纪念品的商贩吹嘘它出土于尼罗河入海口,亚历山大里亚的水下遗址。考古学专业的几位老师在场,都当是笑话,没有人当真。克莱恩基于这点进一步确认了他看到的画面。从海洋、水中走出的第一人,再到芦苇平原,虽然不是全部细节都在印证神话,但是大部分都能够对上。古人将心目的天堂称作雅卢,通常写作一个香蒲属植物的符号。这符号本身就有芦苇的含义,而那样生长芦苇的水系景观恰好是三角洲地区有的。他们描绘的天堂在大地上。三角洲地区则是它在现实中对应的地点。

       克莱恩久久不敢相信。芦苇原天国的故事在他面前拉开。河面上一艘三桅帆船即将启航。克莱恩站在岸上,船上有些人正在挥手,他也向船上的人挥手。在缀满无花果的甜蜜阴凉里,穿白衣服的人面带微笑,他坐下后洁白的衣袍垂在地上。他用沉稳的声音说,我要再次回到南方的秘境。人们将北上称作顺流而下,将南下称作逆流而上。南方,这条河的源头,万物的发源地,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克莱恩知道神说的是那孩子。太阳高挂正中,神的影子完全脱离他的脚下,从地上立起来,成了一个跟他别无二致的人。这种感觉格外新奇,他们仿佛构成了光与暗的对立面。克莱恩倒未觉得有几分失落,毕竟神不可能是在同他讲话。最遗憾的是,他始终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鲸鱼谷,我在一次随队考察中曾路过那,离法尤姆绿洲不远,”克莱恩说,“您能想象吗?位于沙漠中的谷地在远古的年代也曾是一片汪洋。时间过去了太久,大海都变成了沙漠。那时候的人们不够了解,会将鲸鱼的遗骸认作是巨大的龙骨,是神灵斩杀巨龙的证据。” 

       亚当听完了以后思索道,“这很有意思。我从来没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如果有机会,我想我也会愿意到那里去看看。”

       接下来的是神国的倾覆。克莱恩在满怀希望的等待中等到了坍塌的大殿,连天空似乎也倾塌了一半。天上同时见得到数种天象,日出的东方如同被雷暴撕开了大口,堪比十灾降临的现场,到处都是翻倒的打碎的建筑。他既没看到太阳神,也没看到那孩子。众神都不见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没在这里找到血迹,地上洒落着金色的液体。有传说称神的血是金子,骨头是银子。银子质地柔软,怎么能撑的起神躯?克莱恩在画面中兽首长廊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块石板。它半插在瓦砾间,是曾被神握在手里的那一块。从这块看似不起眼的石板上,他辨认出其绘制的是一朵莲花,还被人上过色。不过他立刻就认出来,那其实是从高空俯看的河流,而不是神圣花朵。它是画也是一幅地图,上面只标了两个地点。一个是雅卢,也就是芦苇原天国,另一个是杜阿特,神话中的冥府。

       他凝视它直到幻梦消失。太阳的东升西落被视作死亡与再生,杜阿特被认为是一段死后必经之路。但即使在神话里,杜阿特也不存在具体的地点。古代人将它描述为反转的上天,它也许在天上、在地下、在水里,在天水交接处。幻梦境一结束,克莱恩当即凭借脑海中的图像与现代地图中的尼罗河河道做对比,快速将地图中杜阿特的对应地点圈了出来。放下笔后他重重靠进圈椅里。那个地点落在了法尤姆绿洲。法尤姆这个词出自古老的圣书字语言,它的意思是,“海”。

       他同神父先生坐在庭院里,他们共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金色下午。克莱恩留下来吃晚饭。,尽管神父先生能够拿到五个学位,什么都懂一些,做饭手艺却让克莱恩不敢恭维。这饭他蹭过几次后良心总有些不安,终于决定改成由自己下厨,让两个人都能改善一下伙食。他租的房子越来越显得多余,大多数时间他都呆在亚当的住处。偶尔他也会想,要不干脆拉下脸皮,搬过去住算了。不过搬家这件事还没定,克莱恩就接到了一份电报,是从苏格兰场发过来的。原来是他的老朋友伦纳德·米切尔警官找他,电报里说明了有一起文物盗窃案,窃贼在犯罪现场用某种古语言留了一些文字,急需一名能试读古文字的专业学者。在这一行里伦纳德只认识他,于是就想到了找他。

       克莱恩迅速打包了几件备用衣物,买好了当天出发的火车票。他跑去跟亚当告别,商量好了等他一回来就退掉房子搬过去住。只不过他没想到案子花费的时间太多,他不得不为此在伦敦城里滞留了快一个月。这期间他仍旧贴身带着那枚生命之符,一天都没摘掉过,不时还会把它拿出来看看。它看上去没有一点变化,虽然在材质上呈现为金属但看不出来是何种金属。据说古代人喜欢用混合的金银涂饰方尖碑,让直指太阳的冕针在日头下闪光,它可能就是这种混合物。除此之外,他还随身带了他的笔记。就在那本笔记上,克莱恩详细地记录下了那趟疯狂冒险的全部过程。他记得,沙漠的夜里很凉。

       夜色驱散了把日间的暑气。来了一阵风,吹破了天上棉絮般的云,展露出天心一轮皎洁的圆月。沙地顿时被漂白的像雪。他们那支七八人的队伍扎下营地,燃起篝火,预备在那里过夜。克莱恩决心要找到杜阿特,去探索可能构成传说的遗址。再不济,有一些新发现还能让他发些论文。杜阿特在那个故事里可能代表着什么,他在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些预判。但是这样的探索没办法申请资助,他请了四个月假期,搭上了全部积蓄加入了来自新大陆的一伙探险者。自从阿斯旺水电站建成以后,埃及政府时常雇佣外国科学家来考察水文变化。他们这一伙人就打着水文地质考察队的名义来到了那里。名义上说是探险,实际上他非常清楚,这些人就是专门来盗取墓葬的。他们在半路中遭遇了一个人,最终导向了无可挽回的灾难。

       他把这些记录下来,潜意识里向他自己承认,实际上他是在为某种不测做准备,说不定某天就会发生的某种不幸,为防止这种不幸降临到他头上时,所有的经历无人知晓。他们的队伍是在行进路上遇到的那个人。那段路几乎横穿沙漠的腹地,四周荒无人烟,最近的村庄都在数十里之外。他们发现他时他正背对着他们蹲在路边,用沙子垒一座沙堡。

       这里的沙子干燥的像盐一样,风吹起来就会迷人眼睛。克莱恩只在海边见过别人这样玩,用的是潮湿的沙子。那个人原地站起来,沙堡霎那间就在他脚边崩解,重新化为了一摊沙。众人对此面面相觑。克莱恩见那身装扮像是数百年前欧洲的炼金术士,只差往手里塞个蒸馏烧瓶。这个人向他们出手烟草,交换一些淡水,同时坐下来借火暖手。他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和克莱恩是同龄人。

       年轻人瞄着他的领口问,你很迷信吗?克莱恩摸一把领口,发现那枚生命之符掉了出来。他会坐在克莱恩身边算不上是巧合。在场的人中只有克莱恩独自坐在一堆火前。克莱恩抓起挂坠塞了回去。

       年轻人压低了声音,来到这片古老的土地,所以佩戴这里的护身符?他压低声音似乎是要压抑住笑意。克莱恩不搭话他也不恼,只往下说道,真可惜啊,这片土地很久以前就不再信仰古老的诸神了。

       篝火的烟笔直地向上升。沙丘构成的地平线在远方划出高低起伏的银弧。炼金术士自称名叫阿蒙。克莱恩觉得很可笑。他就答道那我叫赫尔墨斯。这位阿蒙说,过去崇拜太阳神的城市,如今在希腊人的语言里被叫作赫尔墨波利斯,这名字的意思就是赫尔墨斯之城。所以你看,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呢?克莱恩听得哑口无言。有文化真的很可怕,这都能让他们从神秘学的意义上产生联系。

       阿蒙说他是本地人,但不管克莱恩怎么看都不能从他脸上找出半分本地人的特征。天亮以后他们整支队伍重新上路,阿蒙没和他们同路。可就在他们抵达绿洲边缘时,居然在水源附近又见到了那个阿蒙。阿蒙站一丛椰枣树荫下看着他们。大家都察觉到了反常,无论是谁徒步的脚程都不可能有这么快。队伍里的美国佬拉开枪栓,端起步枪对准他。

       克莱恩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看来你们已经见过我了,阿蒙笑着说,在他们面前放松地举起双手。别紧张,你们有这么多人,而我只有一个人。他做出好心的样子,有意提醒他们:如果你们到前面发现了一口棺材,可千万别把它打开。克莱恩却在他故作神秘的语气里感到心脏在缩紧。按他的计划,他会在到达目的地附近后与盗墓贼们分道扬镳,独自去探索可能存在墓葬的区域,绝不给他们破坏文物的机会。但是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前方存在墓葬。这口棺材不挖都不行了。他对阿蒙怒目而视。阿蒙却挥了挥手,再次与他们分别。

       对于杜阿特的猜测,一直以来在克莱恩心里都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神的藏骸所。消失的神灵去哪了?太阳怎么会真的熄灭呢?他会不会有这个机会,在现实中见到那位神。无疑,阿蒙是故意的。他故意引诱他们去发掘。他们果真在绿洲深处的一道峡谷里找到了墓葬。在主墓室存放的石棺前,克莱恩与这伙人之间的矛盾爆发出来。对此他可谓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一个人握着手枪同六七个人对峙。美国佬冲他破口大骂。

       我们就是来干这个的,搞钱,其中一个人叫道,你现在说不让我们打开?另一个人的枪走了火,不知道击中了什么,墓室顶端塌下来一大块,险些砸中克莱恩。他翻滚出去头撞在墙上。其他人顾不得管他,抡起撬棍砸开了石棺的外层。克莱恩拼命爬起来,只见从石棺的开口处似乎喷出来一股高压气体,棺盖被掀飞了。他们惊恐地看见,放置彩绘人形棺的内层铺满了蠕虫。它们有着十二环节的躯体,只消看上一眼就立刻会产生眩晕的效果。有一个人忽然失去控制,猛地将头撞到石棺上撞碎了颅骨。站在最前面的人转过头,用两只手掐住了一名同伴的喉咙。在一片惨叫、呐喊和血肉横飞中,克莱恩猫下腰扑向被丢在地上的包裹,装满炸药的包裹。

       他将引线一端握在手里,连滚带爬地往外跑,沿途将炸药留在联通外界的唯一通道中。同时,他尽可能地闭着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纵使这可能是他仅有的机会,他将再也不会知道答案,再也不会见证躺在里面的人。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继而模糊地想他好像是在流眼泪。见过了那么多故事、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他却要决绝地选择放弃,因为他不能冒险放出未知的不明事物到这世界上来。他不带丝毫犹豫一口气跑出墓室,离开通道,点燃引线。整个过程的时间是那么短暂。随着一连串沉闷的炸响,那处遗迹就这么埋没在了腾起的烟云中。克莱恩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他发疯似地不停朝前跑去,直到见到第一户人家,然后跪了下来。

       看来这就是故事的终章了。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从此他准备放下所有偶然遇见的美梦,回归他平凡的生活。可是命运又让他遇到了亚当。翻了翻那些回忆,克莱恩合上了他的笔记,揣回口袋里。等首都伦敦警察厅的案子有了眉目,克莱恩确定不再需要他后,收拾好东西便坐车回了镇上。天气晴朗明媚,他怀抱一大束鲜花来到了镇教堂。

       教堂的门虚掩着,留下了一道缝隙。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个做礼拜的人。克莱恩这才想起他记错了日子,把周一过成了周日。他抱着花,站在门口,背对他的亚当站在高大十字架下方,在窗棱投下的明暗交织的阴影里回过头。亚当走向他,轮廓一寸一寸融入日光。克莱恩抛掉了手里的花束。

       “你、你怎么……”他惊讶得合不拢嘴。

       神父的头发留长了一些,修掉蓄的短须,神似幻梦境中走出的那个人。如同从画面深处投来的一眼,越过浩瀚光阴,那双眼睛看见了他。亚当在他面前停下。克莱恩拉住他的手,急促地呼吸。

       “看着我,”他声音颤抖,“看着我的眼睛。”

       亚当为他抚平衣领,手落在他肩上。

       他转身一脚踢上了教堂的大门,手指用力抓住那件黑色的常服。他们两个或是推开或是撞翻了座椅和长凳,差不多从教堂门口一直滚到主祭台前。满地花枝都在被他们身下被碾碎,糊出粘腻的液体。亚当跨到他身上时,克莱恩伸手扶住他的腰。

       “我的上帝啊,”他感叹道,“你根本就不信神!”

       最后他们并排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不知从哪扯下来的一块桌布。衣服全被扯的不像样子。在又冷又硬的地上躺了半天,克莱恩悄悄偏过头,想吻一下那头金发。亚当恰巧在这时同他对上视线。

       “你有喜欢的人,”他轻轻说,“我能感受到你透过我在看他。”

       “什么……克莱恩挺身坐起来,“没有,你别乱说,没有这种事……”

       亚当也随着他坐起来,靠在他身上,脸色很平静。他想他应该解释,但是并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亚当讲话的语气和表情像是在说,他并不在意,更不会为此生气。没有人为这点质疑同他大闹,令他们之间的关系添了几分虚幻。是了,他想,亚当和那一位,他们仍然是不一样的。那一位是神却那么生机饱满有人情味。亚当反而成了一个不会被情绪所沾染的人。

       “我已经把我过去的许多事都告诉了你,可是我对你过去的事还一无所知。”克莱恩稳住语气道,“你能跟我说说你过去的事吗?”

       亚当微微摇头,“过去有许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他合上双眼,淡金色睫毛盖下来,“大概我也曾经到过不少地方,但回忆对我来说只是团团迷雾……”

       “我只是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亚当淡淡地对他讲,“虽然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他的面貌,无法知道他究竟是谁……但在过去无数年里我走过每一个地方,或许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再遇见他……”他说,“我能在你身上找到熟悉的气息。”

       克莱恩当然知道该怎样正确去理解亚当的话。因为他戴着那枚鬼东西,要么就是因为,他曾见过阿蒙。本来他以为寻秘之旅已经彻底告终。他回到了伦敦大学的岗位上,决定忘记那些幻梦,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术研究中去。他的朋友们都认定,克莱恩·莫雷蒂成为“英国最年轻的历史教授”是个指日可待的事。现实也格外配合他,回到英国后他再没有收到过任何异象。有几次他把那件挂坠拿出来,摩挲着它,猜想附着在其上的强大神力是否终于耗到了尽头。寒冷的季节又一次到来。结束一场小组会议的克莱恩回到公寓,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一名同事打来的,说是刚从开罗空运了一批出土的文物过来,其中有一具罕见的彩绘人形棺,将在大英博物馆内进行开启工作。从份量上来看,棺内很可能保存有高度完整的木乃伊。不少业内学者都要到场,问克莱恩要不要去围观。同事在兴奋中向他提到了一个特征,那就是彩绘外壁上的王名圈,其中应该写有亡者之名,是空的。没错,我们至今仍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即便是太阳神,神话中记录过的太阳神也有好几位,对号入座依然是个难题。当他接到这个电话时,正站在窗户前。那一刻那些雪、那些撑伞的行人,统统退出了他的视线,影像消失,好像阳光下融化的伊卡洛斯之翼。

       空白的王名圈是他在棺椁前最先注意到的特征,早在他同那伙盗墓贼撕破脸皮前。这很不寻常。古时候那地方的人对名字都十分看重,相信知晓一个人的真名便能够加害于此人。名字从而成为被保护的对象,但不会通过这种手段被隐秘。有一个流传的说法:遭到诅咒或罪大恶极的人的名字才会在死后被擦除。他阻止那伙人开棺,有部分原因是他凭借着直觉,深深地预感到了危险。克莱恩不希望有无辜的人被卷进来,白白失去生命。

       他抓着电话对那头大吼,不要打开,叫他们不要打开,并在同事愕然的询问里挂掉电话,跑向楼下找车。拦不到车,他抓着手杖在路上飞奔,沿着泰晤士河岸跑过了西敏寺的钟楼。雪花灌进他的浅口皮鞋。一位好心的别克车主在一处十字路口拉上了他。克莱恩疯狂地闯进大英博物馆的埃及展区,以不可思议之力接连放倒两个保安。不要打开,他喊道,挥起手杖撞向那扇门。但还是太迟了。

       门开了,他一脚踏进去,同一时刻彩棺被打开。他一脚踏进了大片宛如凝固的时光当中。那些人维持着各自的动作静止在原地,只有克莱恩还能够移动。这些人后来在魔法解除后倒下去,醒来都不记得棺盖开启时发生了什么。棺内躺着一个身穿无瑕白袍的人,赤裸双脚,脸上覆盖有长长喙状物的黄金面具。那面具让人想起黑死病时期戴面罩的医生。克莱恩从腰间拔出手枪。棺材里的人坐起身,将面具从脸上拿掉。

       怎么是你?克莱恩瞬间瞪大了眼睛。他望着那头黑卷发,一摸一样的尖下巴,正是他在沙漠里偶然遇见的那个阿蒙。

       不然呢,阿蒙反问,你以为应该是谁?他嘴角噙着笑,说话时摸出来一枚单片眼镜卡进眼窝。

       克莱恩维持着那个举枪瞄准的姿态。无言半晌后,他问道,他呢?

       他不在了,阿蒙随意地答。他从中跳出来,光脚踩在地上。

       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克莱恩端着枪,大脑里形同落满了雪片,白茫茫的一片。不在了是说他死了吗?那样一位神也会死吗?

       阿蒙看了一圈站在周围的倒霉人,身上那不合时宜的装扮随之改变,转眼从复苏的怪物变成了一位衣冠楚楚的英国绅士。作为一个古老年代活下来的神话生物,他表现的丝毫没有与时代脱轨,大约得益于那些游荡在外的其他的他。

       克莱恩说,他把名字给了你,对吗?人们认为名字意味着力量。所以你是阿蒙,但你却不是太阳神。他讲话的语气之冷静连他自己都有些佩服了。

       你很聪明,阿蒙赞许道,猜的很贴近,你可以就像你说的这样来理解。

       他朝前走了一步。克莱恩大喊道,你别过来。阿蒙摊开双手,笑道,如果我偏要过去呢?克莱恩果决地调转枪口,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好吧。阿蒙无趣地按了按单片眼镜。我看的出来,阿蒙对他说,不管你认为我从他那里继承了何种遗产,你认都为是因为我所以他才没有回来。没错,他在心里对答,如果早知道棺材里躺着的是你这家伙,那么我没准会先用铁链在外面缠上个数十圈再把它沉进马里亚纳海沟里。

       这可恶的神话生物往下说道,我很感谢你的到来。你拿着那枚“钥匙”,若是你没有走进这个房间,恐怕它还没那么容易被打开呢!他露出愉快的微笑,不过别在这里痴心妄想了,凡人,即便他就站在这里,也未必会看上你呀!阿蒙转身走向大敞四开的窗户,打算离开。克莱恩追上去,在他背后大声说道:如果你敢在这个世界上伤害别人,你信不信,迟早我会亲手把你送回那个神话世界。

       他试想过倘若把这些前因后果都讲出来,讲给亚当听,说不定能够唤回亚当的一些记忆。补完的信息也许能帮助他找回更多的本我。毕竟一个不完整的人尚不能算作是他本人。亚当说,我能在你身上找到熟悉的气息,是因为那个孩子,阿蒙就是那个孩子。克莱恩迟迟没有对亚当提起这一切,也正是由于此,由于他的一个私心。因为潜意识里,他希望他永远不要想起来,永远不要和阿蒙相认。因为他不喜欢阿蒙。事情发生后他总在担心,唯恐阿蒙会对人类世界造成破坏,所幸等了那么久,也没见有值得登报的坏事发生。

       临别之际阿蒙还调侃他:你可以代替他来照顾我,我们来互相作伴,这样不好吗?扪心自问,克莱恩怀疑正因为阿蒙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才会加倍地讨厌阿蒙。理由是什么呢?是因为阿蒙不难过,或者是不流露或者是不想念,甚至还不如他一个外人。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克莱恩就会听见心里面的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太自私了。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讲,就自私这一次,就一次,他只是想要生活的幸福。虽然不知是哪里得来的勇气,敢去追寻一位自有永有的神。但他就是有,勇气在他的肺腑里流淌。而且他知道,倘若有必要的话,他也会愿意将自己交付到那样可怕的高位上,在那里,没有人能与他携手。在幻梦境里,他们并肩坐在无花果树下,青色的大河自他脚下奔流而过。世界美好,万象更新。

       春日到来之后的一个下午,他们两个在用餐后来到维多利亚港口散步。温暖的海风拂过脸颊,他把围巾摘下来围到神父先生的颈间。来到一张面海的长椅前,他们坐下来,牵着手,彼此间却默不作声。克莱恩组织好了语言,把他要重返大学任职的想法说了出来。亚当对他放弃学术界的大好前程一事很不理解,总鼓励他拿回教职。不过这就意味着他必须要搬出去,至少得搬到城里去住。

       想不到亚当拍拍他的手,说道,“最近我也需要离开一趟。”他要去罗马,参加一次祝圣活动。对于克莱恩重返校园的计划,他表示了支持。

       结束了这一天,他们回到住处。吃过晚饭、读完晚报后,两个人按时上床就寝,松软的被子里挎着彼此的手臂。夜里料峭的风刮的紧了些,能听到树枝摇晃、发出声音。他们进入梦乡,呼吸变的平稳。一只乌鸦悄然落到了窗台上。它用尖利的喙拔出窗栓,啄着窗棂推动窗户。这只鸟蹦进来,黑眼睛睁的那样圆。它探头探脑地朝室内打量了一番,随即振翅飞去,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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