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彦

脑子里进一些水

克血  戽水者阻隔在秋天

 

 

*前排避雷X1

真情实意诡克,可能有点有非人感

一个秋天的相遇无数个秋天的徒劳无益

 

 

 

 

秋天时,清晨的风凉爽宜人。太阳未升起,山顶有雾气,森林的颜色是金黄、橙红与翠绿的交织。克莱恩独自去散步,保持祂心目中的健康作息。一日三餐,早睡早起,吸入氧浓度极高的空气,观赏针叶阔叶混交林。两三只松鸡从草丛里钻过去了,山下饮水的鹿群因祂的到来一哄而散。祂走在铺满落叶的水边,看见洁白的兽骨沉在溪里。那时祂将它捧出水面,用手指摸了摸那死物尚锋利的尖牙,然后,祂继续行走。

这片山区、林海连同附近的田地都划在皇家御苑的范围里,物产丰富,地广人稀。克莱恩不喜欢勾心斗角的朝堂,但是不讨厌大自然。这时节,北方大地上走向成熟的事物都在走向消逝。秋收到来前,帝国的君主率领一众大贵族来到这里,名义上是效法民众,庆祝收成,实质上不过是纵情游乐。祂们换上乡下人的服饰,抄起镰刀把麦田割的像狗啃,或是挽起裤脚在稻田里乱踩。皇帝穿成乡绅,夫人小姐打扮成农家女,场面也算是热闹。克莱恩沿着溪水走,知道溪水的下游有一座磨坊,从那里能拿到面粉,实现祂的自给自足。其实祂若是跟大多数人住一起,住在黑皇帝的行宫里,就没有这种麻烦。但是祂对加入这群人没兴趣,选择住在散落在御苑内,伪装成村居的私宅里。路上,克莱恩经过一座枫树林环绕的小型靶场,又想去考验下位格对体能的加持。

弓与装满箭的箭筒挂在树上,祂过去取了支箭,有只手跟祂摸到了同一只箭筒。

“让我陪您练练吧,”那年轻人贴近祂说。

贵族中罕有人喜欢早起,哪怕祂们不需要睡眠,不早起昭示着祂们有充实的私生活。克莱恩只好把祂刚摸过的头骨视作预兆,认定这不是偶遇。但亚利斯塔显得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好多箭都射偏了,七八支都歪在祂的靶上。克莱恩拉弓拉了半天,不知是谁上的弓弦,魔鬼吗?这玩意明显不是给文明人备的。祂心目中那挽弓如圆月的姿势根本摆不出来。祂放松手臂正要再试第二次,亚利斯塔却突然喊祂,致使祂泄掉了没蓄完的力气。一箭败于未满的弓,一箭亡于未出之时。

“愚者先生。”

克莱恩放弃了,不准备再尝试第三次。祂转向亚利斯塔,问道,“你想说什么?”

“……那件事,为什么……您为什么不愿意同我妹妹联姻?只要您答应,她就不会被选作秋收后献给神灵的祭品……您不能这样,您不是跟她相处的很好吗?”亚利斯塔急促地说,胸腔剧烈的起伏,像灌进了风。

“你妹妹?”克莱恩轻声说,不带有一丝笑意。祂放下弓箭,朝枫树下走去。树下有一块黑色岩石,又大又平整,足够两个人并排躺。祂坐在石头上,没有再说话。

亚利斯塔跟着祂过来,坐在祂身边,手里仍握着箭。克莱恩不怀疑他会握着箭,一把将其扎进自己心口里。箭在亚利斯塔手里发出咔的脆响,折断在他手里,他还似浑然不觉地紧握。断箭的截面扎进了他的掌心,沁出血来。克莱恩看了看他,他蓝色的眼珠像无机质的琉璃般泛光,露出的一截手腕有红色爬上去。祂去掰开他的手,断箭掉在地上。

“您……您不喜欢她吗?”亚利斯塔小心翼翼地问。

克莱恩沉默。

祂不回答,亚利斯塔紧张地盯着祂,他想,祂都没说个不字,祂在对自己承认吗?克莱恩看上去没架子,有些看着好亲近的人,实际上才最难讨好,尤其是从这样的存在身上讨得专一的好,这样的好要专属于某个人才行,才有价值。他能敏锐地察觉到,祂身上有不协调、不对劲的地方,但是达到祂这样的位格,不正常才是最正常的。克莱恩不肯对外公布尊名,祂的具体来头恐怕只有所罗门才清楚,但是他们这些人都在猜,而且很容易猜的到,祂执掌哪些权柄,祂是什么样的身份。

他见祂仍旧沉默,不死心地追问,“是陛下对您说了什么吗?”

难道不是你名声在外,还用得着谁说什么?克莱恩好笑地想。

“您以为,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亚利斯塔坐在那翘着腿,勾起唇冷笑,“祂会说些什么话,您信么,我都能猜到……”

亚利斯塔当然能猜到,他猜的还特别准。

刚来的那天,克莱恩坐在皇帝的行宫里,同此地的主人下棋。周围窗明几净,阳光明亮,祂们玩了几盘,各自有输有赢。所罗门看了会儿棋盘,忽然对祂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如果这里有谁打扰了您的清静,您尽管告诉我。”神灵拨动了一枚棋子,“有些年轻人,可能不太懂规矩,还望您别见怪……”克莱恩在祂对面笑了笑。

“您是时代的旅人,”皇帝补充道,“旅人终要有落脚之处,但愿您能在我的国度找到归宿,等您遇上合心意的人,我会为您出面的……您在这里住的如何?”

克莱恩答道,“一切都很好,陛下,一切都很好。”

比起亚利斯塔的咄咄逼人,所罗门给人的感觉更多是静水流深。祂的请柬多数是点到即可,并不强邀克莱恩出席,只在下棋这种文雅的活动上让祂感到盛情难却。祂们对弈时。克莱恩能感受到那种对局势的把控,既不会连续让祂输,也不会刻意放祂赢。不让祂参加不喜欢的活动,不给祂塞不感兴趣的人,完全能让人宾至如归。如果真当祂没目的,那么跟这种人打交道也算舒适。不像亚利斯塔,亚利斯塔有时说起话来不懂得留分寸。

       亚利斯塔正在边冷笑边说,“祂请您下棋,跟您谈古论今,显得博学多才,非常有气度,是这样吗……您不在行宫住,恐怕正合祂心意,您就不必见识到许多事……”祂越说口气越讽刺,双唇哆嗦着,青色的静脉在他颈部薄薄的皮肤下鼓动。“您要想知道祂有多少诚意,我来教您……祂给您引荐的人都不必理会,您只看这次秋游有哪位没来,那就是祂最看重的人,您回去后就问祂要人,看祂是什么反应……”

       “你……”克莱恩张了张嘴,最后说,“算了。”

       祂站起来要走,亚利斯塔拉住祂的袖子,跟着祂站起来。

       “别这样拉拉扯扯的,行吗?”祂无奈地劝道,看了亚利斯塔一眼。真奇怪啊那个眼神,包藏着某种世人尚无法理解,却出于本能绝不会喜欢的事物。亚利斯塔触电般地松了手,像是他摸到了不该摸到的东西。

       克莱恩慢慢地走着,回想起那个不会说话的女孩。祂是在打谷场上遇见她的,那里有许多真正的劳动者。真正的劳动者指的是在这里工作的普通人,不是由贵族们假扮的空架子。祂去看他们如何打谷晒麦,在垒成垛的干草堆上看见了她。女孩坐在草垛上,穿着一条红丝绒长裙,有朵黑缎结像只振翅欲飞的宽尾凤蝶般栖落在颈间。她赤着双脚,没有穿鞋袜,脚上染着踩榨紫葡萄溅出的汁液。克莱恩看到那双脚,没来由地觉得那就像是冻伤,赤脚行于风雪才会留下的伤痕。这样盯着别人的脚看太失礼了,祂回过神来时,女孩正在笑祂,只是没发出声音。她递过来一只手,意思是她想下来,请祂扶她下来。克莱恩照做了。她随祂走到一片树荫下,克莱恩的野餐布就铺在树下。除了几颗剥开的石榴,祂给她掰了块自己做的南瓜派。

       等祂在行宫里正式见到亚利斯塔时,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同样的蓝眸棕发,一摸一样的眉眼。亚利斯塔笑盈盈地同祂行了个礼,特别坦然地说,“看起来,您是见过我妹妹了?”

       后来,祂又同那女孩遇上过几次。她会安静地陪祂走上一段路,在这过程中,没有人说话。祂觉得这样特别好,不说假话的时刻就变真实了。在河流尽头的下午,克莱恩和穿红裙子的人在沉默中行走。他们看到一头白色的公牛来到河边饮水,俯首时,脊背隆起如雪峰。看上去是野生的,实际上是放养的。克莱恩走过去摸了摸那头温顺的动物,它不为所动地饮河。她也跟过来,两只手搭在它身上,踮起脚。

       克莱恩失笑道,“你想上去吗?”

       祂俯身揽住她的腿弯,把她托起来,托她坐到那动物的背上去。祂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上盛满了虚伪的天真、假扮的清纯与故作的羞怯,还有转瞬归于无的惊讶,仿佛没料到祂会这样做。祂都用不着怀疑,那就是一张图铎的脸。克莱恩含笑挥了挥手。

到了晚上篝火在平原上升起,那头牛被抬上来宰杀,动手的正是亚利斯塔。隔着高窜的火焰,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现出不近人情的冷光。

       一位年轻贵族走近克莱恩,举止相当的矜持,先是正了正衣领,又清了清嗓子。害祂还以为这人要说什么不得了的话,希望不是要对祂告白。

       “我有个朋友,托我给您带个话,”这贵族对祂说,“想请您帮个忙……”

       祂早知道了,别人说“我有个朋友”,多半是暗指自己,特伦索斯特说“我有个朋友”,那他就是指朋友,而且是特指。你不如直接说是谁,克莱恩腹诽。回头时,亚利斯塔正同祂隔火对望,好像有长长的火舌舔在垂落的眼睫上。

       不过,在祂拒绝了亚利斯塔的提议后,就没再见过那女孩。祂听说,陛下要在秋分那一天为主宰堕落的神灵送去血肉灵性。那一天白昼与黑夜等长,光明与黑暗等长。神灵与神灵共享北大陆的锚。共享北大陆的丰饶,而祭祀所流的血将使土地肥沃。克莱恩对此不表态,祂选了个晴朗的日子进入森林,要等这季节会有的雷鸟。

       亚利斯塔找到祂时,祂正专注于在地上设置绳索和网套。他不声不响地看着克莱恩在那忙碌。克莱恩回头见到他,觉得他好像憔悴了不少,大概,就像寻常人在考试前通宵苦读了三天三夜。祂默默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您在做什么?”亚利斯塔问着他完全不感兴趣的问题。

       克莱恩走过来,和他并肩而立,“再等片刻,“亚利斯塔跟踪祂一路,祂早就发现了。”今天这里会有一只大雷鸟经过。我记得,我还教过……”祂这句话说到半路戛然而止。克莱恩想祂昨晚睡够了吗,难道是祂没休息好,开始出纰漏了?祂的大脑不再是靠氧气来运作的了,但是新鲜的空气远比虚假的睡眠更让祂清醒。血红蛋白正在祂体内运送氧气,或者说蠕虫正在祂体内运送氧气。如果祂停止这过程,那祂只有一副冰冷的胸腔,和一颗不再跳动的心了。所以,祂让这徒然的过程继续进行。

       “哎,我好像……”祂抬手按住脸,祂的脸像扭动的沙盘只一下就被祂扶住了,“原谅我,我的时间和你们不一样……对你们来说,时间是条直线,对于我,时间是万花筒,有时候说错话是难免的……”祂转过脸,仍然是那副温和的面孔。

       亚利斯塔起先惊疑地盯着祂,接着笑起来。“这有什么的,”他没有理解,不协调感被他刻意忽视了,“您不就是灵界上的支住吗?会知道……也不奇怪,您掩饰什么啊,因为您提前看过这条时间线了吗?”

“不是的,”克莱恩摇了摇头。亚利斯塔这样的脑回路,关注的重点永远只会放在祂的权柄、位格和实力上……祂觉得失望吗,祂并没觉得有多么失望。而祂来到这一纪,并不是所有人都对祂趋之若鹜,想要攀附祂。大家都明白同一个道理,与未知的神秘存在保持恰当的距离才明智。大部分人对祂的态度更接近敬而远之,不择手段要拉住祂的只有亚利斯塔。这很好理解,这说明他手里所有的不多。人有许多路走,才会习得权衡。

“因为这场秋日的宴游,我已经参加过许多次了啊……”

祂仰起头望天,天空碧蓝如洗,干净而透彻。亚利斯塔的目光那时候还未被彻头彻尾的疯狂所浸染,不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片天,像眼前这片天。同一天,同一个地点,祂站在亚利斯塔身边,等着看祂的预言会不会实现,会不会有雷鸟经过。

亚利斯塔的头脑里错乱了一刻。思考这问题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负担。揭开世界的表象,其下掩盖的是疯狂,这话没有错。只要祂不说,他就不可能想出来答案,永远不可能知道。

“我打扰到你了。” 祂怀着真诚的歉意说,“这是最后一次,不会有下次了。”祂想这时代的秋天,它走向严寒,走向昼短夜长。日子在风里逝去,日子如风行在水上。那条溪里流淌的就是时间。祂想到这些,亚利斯塔仍在想怎样挽留祂。他听到克莱恩的话,只抓住了时间上的紧迫性,顾不得别的。他猛地转过头,那位旧日已经不见了。

克莱恩回到住处,站在台阶上思考,祂来这一趟有什么收获,有收获吗,有吗?有几天祂没再出门,想留几天再观察下形势,最多留到秋分那天,祂就离开。但祂还是出去了,没遇上什么人,没遇到什么新鲜事。祂在一座谷仓旁听到那两个朋友吵架。他们俩能成为朋友真是个未解的谜,或许并不是朋友,只是互相消遣的对象。

祂听到特伦索斯特在喊,“……我不同意!不行,你给我还回来!”

亚利斯塔回答,“人家同意借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女友的裙子!”特伦索斯特叫起来,他接下来称克莱恩是“来路不明的邪神”,又说亚利斯塔的发色根本不衬裙子的颜色,中间安静了片刻。亚利斯塔很快又接上来。

“这身不对称的衣服倒是挺衬你……别不高兴,我在夸你呢!”

“你别想让我再给你帮忙了!我要求你立刻归还!”

克莱恩担心他们就要打起来,就走了出去,“你们别……”吵架,祂把吵架咽回去。来路不明的邪神缓缓张大嘴。祂看到特伦索斯特正动手去扒那条裙子,裙子正穿在亚利斯塔身上。亚利斯塔扭头见到祂,当即扑向祂身上,搂住祂脖子不放,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克莱恩差点被祂当场撞倒。

“等等,我不是……我没有……”特伦索斯特人都慌了,脸变得煞白,“你不要乱说……”

克莱恩说,“我还什么都没说……”

但是特伦索斯特已经跑不见了。

亚利斯塔头埋在祂肩上,一点一点地笑出来,越笑声音越大,笑声逐渐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克莱恩拍了拍他的背,说,“亚利斯塔。”他听了抬起头,与祂平静的目光相对。

“对,是我。”他向后退出祂的怀抱,手伸到背后揭开交叉抽紧的系带,把那件红色的裙子脱下来,只穿纯白的衬裙站在祂面前,神情带了点悲戚的意味,“您现在愿意接受我吗?”他那么敏锐,怎么会捕捉不到,祂对他又注视又远离。那种倏忽不定的态度,就好像祂自己都拿不定心意似的。他虽然惯会拿捏人心,在此事上也失去了把握,连一分的把握都不敢说。

克莱恩凝神看着他,想说句调侃的话。祂笑了一下,对他说,“你要是不这样骗我,也许我还能考虑考虑呢!”

“我没有……我是说,如果您不要我,过完今天我真的会死!在这件事上我没说谎,没有骗您!求您了,您不能、不能……”他上前来抓克莱恩的手。

克莱恩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这群人,包括他们的皇帝,时常自导自演,偶尔互相搭戏。祂微微倾身,一个吻落在亚利斯塔的鼻梁,另一个落在他的额头上。亚利斯塔瞪大了双眼。吻就是吻,不带有任何承诺。祂转身走了,没再看他。亚利斯塔向前伸出手,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即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喊。可对方并未理会,直到他被带走,他想要抓住的神明都没再露面。

亚利斯塔咬牙切齿。没道理,不可理喻,祂偷偷注视过他很多次了吧,在燃篝火的晚会上,在赛马场上,祂就那样维护着体面,道貌岸然,装模做样!他不信!不信祂会就这么离开!他私下里感慨了一番,他这么上心,不是为了他的君主,不是为了这个国家,都是为了他自己啊!只有为了自己,才会如此尽心竭力。

他坚持要穿那条该死的红裙子。他们绑住他,把他带去皇帝面前。这只是个过场,到时候随便换上一个人,谁死都不必非得是亚利斯塔。大家心知肚明,没多少人想看这热闹,真正的大贵族全没来。特伦索斯特跟在皇帝身边,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他大略地扫了眼,没有克莱恩。祂真的不来了吗?他再将视线投向在场唯一的真神……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清楚明白地写着一个词,废物!阴鸷的光沉沉地从中闪过。

亚利斯塔浑身涌起一阵寒意。难道是他用了太多心思去讨好克莱恩,从而忽视了所罗门,他才意识到这种可能。难道是要把这场假戏做实吗……他好像听到有声音在对他说,你喜欢把自己放在天平上,那就这么办!他用力挣了下绑在背后的手,没作用,无形的秩序压制着他,皇帝的律令覆盖了这整片区域。氛围隐约改变了,连特伦索斯特都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陛下!他在恐惧中想要喊。愚者先生!他喊,然而没能发出一点声音。他所有的哀求、哭诉、恳请都无处发挥。

“既然祂不来,那就不用等了。”皇帝冷酷地宣告。

亚利斯塔被拖走丢进一间小教堂中,它小的就像个盒子,没有窗户。他被成片的污秽之语填充脑海,几乎快要丧失理智。绳索从他手腕上松脱,他挣开了去拍墙壁。那扇门在关上后就消失了,这里成了一块隔绝开的异度空间。他整个身体缩到了在地上。不一定会死,他想,死或是比死更糟糕。好比祈雨时将羊群赶到草原上暴晒以博取头顶那片天的同情,他怎么都不该只有这点价值。亚利斯塔好像失去了平衡与重量,不停向下沉落,落向晦暗不明的深处。他拼命抗拒那粘稠的阴影,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他想要呼唤克莱恩,但祂甚至不知道愚者的三段式尊名。这念头刚过,更高层次的力量突兀地降临此地,就在其他神灵的地盘上卷走了他。

当亚利斯塔再度睁开眼时,他正安静地躺在流动的灰雾之上,四周是亘古不变的岑寂。他坐起来,看见了这地方的景象,看见古老的神秘宫殿和闪耀的深红星辰。他抬手按在自己急剧狂跳的心脏上方,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上去,绽放出一个浓烈到夸张的笑。他猜这里想必就是愚者的神国。盲目的喜悦让他变得轻飘飘的,他只觉得快乐。亚利斯塔从地上爬起来奔跑,他身上的裙子早变得狼藉不堪。距离、上下很快变得没有了区别,神国的空间倾斜翻转,他可以在任意的方向上行走,倒悬着行走。亚利斯塔从一个奇高的角度向下俯瞰,看到长桌尽头端坐的一道人影。

那人影对他招手,他就像朵云一样落到祂面前。他坐到愚者正对着的长桌边上,踢掉鞋子,把脚踩在祂的腿上。亚利斯塔认得那张年轻的书卷气的脸,他大着胆子凑上去,想要向祂献上一个甜蜜的吻。如果这是梦,梦境就该在这一刻里崩塌。但场景没崩塌,场景还在持续。

克莱恩面带微笑握住了他的手。

祂用不大的声音对他说,“其实,从一开始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女孩了。”祂说的一开始,指的是最开始,是祂在不稳定时掉落进历史里的那个开始,不是这一轮故事的开始。“你除了演的像,没有哪里像个女孩。”

亚利斯塔听到这里还没觉出哪里有不对。

“我只是偶尔回来看看你……我最喜欢这时期的你,非常有……想法,非常……像个人。”祂说道,“若是让我选,一个健康的天使远好过一位疯掉的真神……可惜……”祂的两只眼睛里爬满了蠕动的虫子,滚落出眼眶后又融入祂的身体里。

“什么……”亚利斯塔迷惑地看向祂,蓝眼睛失去焦点,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源堡上,反复地回荡,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克莱恩收紧了祂握住的手。祂在第四纪停留过最长的一次,是留到了祂送亚利斯塔参加四皇之战。亚利斯塔在同祂告别后转身忘记了祂。那次祂回来后感到很不好,非常的不好,后来祂觉得留到亚利斯塔成为执政官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再后来祂就只想在那个秋天回去坐坐。每次祂回去,故事的细节都会有微妙的不同,有些事出现的顺序会有细小的调换。在祂捉雷鸟时站在祂旁边的,某次是穿红裙子的亚利斯塔,某次是跟祂结婚的亚利斯塔。祂还知道,亚利斯塔不会在这场祭祀上死去,死去的会另有他人。重要的是,无论祂回去多少次,故事都会有相近的发展。

面前的神灵身上有种庞大的情绪在运行,是祂血流和心跳的动因。祂的情绪传染给了亚利斯塔,让他的情绪也随之狂乱起来,没来由地悲而且喜,于是他就又哭又笑又去吻祂。与此同时,他又很清楚地知道,他对克莱恩……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这份异常不存在具体可解释的原因。

“什么……什么意思……我们以前见过吗?”亚利斯塔颤抖着问。

“我们以前见过,我们以后见过,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在你永远不记得的时候见过,怎么说都可以……”克莱恩回答他。

祂重复回到过去,慢慢补完了这时期关于亚利斯塔的全部碎片,这就是属于祂每次的收获,比如亚利斯塔穿的那条裙子,祂之前曾夸赞过好看,但从来没关注过它的来历,现在祂连这个都知道了。原本祂的想法只是站在历史中亲眼看看他会走的路,但最终祂发现,每次祂进入历史,亚利斯塔都会找上祂。只要祂进入历史,祂就不可能单纯做个旁观者。

亚利斯塔的脑海里像落满了雪似的白,脸上的表情跟着变得茫茫然。

“别哭了,亚利,”克莱恩温柔地说,“回去吧。”

祂只说了“回去”,没有说“我们”。

祂记得有一次,是上次、上上次还是上上上次,祂记不清了,反正总有那么一次,祂同意了跟假扮的女孩结婚,想看这幕荒诞的戏剧如何收场。克莱恩耐心地坐在夜色里等待,可亚利斯塔没试图继续遮掩。他向祂大方地袒露自己,再跪下来寻求祂的原谅,月光洒在他光洁的背上,令他浑身浮红。他抱住克莱恩的腿,脸颊贴住祂的手背,泪是滚烫的。亚利斯塔把这一切都归结为他的爱,他说“这都是因为我爱您”。爱,他说了爱。神灵的侧脸半匿于光线消隐处。

“我要是相信你,”克莱恩没有抽回手,“就等于相信全世界所有的生灵都不懂这个词。”祂靠进躺椅里,似乎很疲惫了,“但我不能怪你,没有谁该为自己不了解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受责备。”

“就这样吧,”祂在那天夜里说,“我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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